浮夜

【图马图无差】囿于原地

“等等，图恒宇。”刚从实验室出来的图恒宇准备下班回家，在走廊被马兆叫住。

图恒宇停下脚步，望向马兆。他少有地从自己老师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踌躇。

“怎么了，马老师，数据有问题吗？”图恒宇问道。

马兆沉吟片刻，最终开口：“来我办公室说吧。”

“上次我们和物理所开会，核物理方向的陈工，还记得吧？”马兆开门见山。

图恒宇回忆了一下，那是位干练的女性。在那次会议上，他们针对一些问题有过交流。

“她托我要你的联系方式，想和你多聊一聊。我也不好随意答应她，来问问你的意思。”

马兆说得很委婉，但图恒宇还是懂了。他曾听别的同事谈到过，陈工的年龄和他相仿，离异多年且一直没有再婚。

很久没有人为他牵线拉媒了。妻女发生意外的那一年，他处理完后事后不久就去了月球，那里工作强度高、环境封闭，自然没有人提及这样的事情。回来后换了新单位，和新同事们熟悉之后，陆续有人开始给他介绍对象。

图恒宇虽然丧偶，但他仍然年轻，长相英俊帅气，工作上备受重用，因此尽管他没有流露出再婚的意思，还是不断有人或委婉或直白地向他提起这个话题。

对此，图恒宇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地拒绝，说自己工作繁忙，没有再婚的心思。次数多了，大家也不再提起这个话茬。

与他人不同，马兆从未提起过这个话题。图恒宇的心情没来由的烦躁。马老师怎么也和他们一样了？自己的心思，马老师不是最了解吗？

“我跟陈工打过几次交道，她性格很好，开朗厚道，通情达理。你们也许很合适。”

“我没有这个心思。”图恒宇拒绝得干脆果断。

“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没问题，但也不要过头。人还是要有自己的生活。”马兆却并未就此打住。

图恒宇轻轻一笑，“马老师，避重就轻不是您的风格。您明知道我的心思在什么地方。”他的右手抚上了胸口。

马兆很清楚那里有什么。他抬手揉了揉眉心。

“当初我同意你留存丫丫的数据，是想给你留个念想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，看着你把生活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那上面。图恒宇，你不该如此自苦。”

“您同意我留存丫丫的数据，我一直很感激，我明白那是您对我的爱护。只是，我并不认为自己过得苦。”

“丫丫的妈妈和丫丫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，在地下无法安心。她们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。”

“我活得很好，马老师。未来有机会，丫丫也会以另一种形式活着。”

“那并不叫活着。”

“为什么不能？您对数字生命的理解未免太狭隘。”

关于数字生命的问题，他们争论过很多次，再继续下去只会是翻来覆去地重复早已说过多次的话。马兆抬手看了看表。

“昨天去政府开会，听说最后一批太空电梯袭击者两个月后接受公审。”

图恒宇心头一沉，他如何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。过去，数字生命计划在民间的呼声很高，国外的支持率也一直居高不下，即使在法律上被永久禁止，也不代表没有扭转的余地。随着逐月发动机和行星发动机成功试燃，移山计划的支持率逐渐超过了数字生命计划，这些人现在接受公审，判决结果出来后，数字生命计划将彻底在现实意义上成为历史。

对参与过月球工程的自己来说，现在的局面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。图恒宇产生了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。

 “550系列的后续开发会越来越需要人类思维样本来完成迭代学习。出于推动人工智能发展的目的，数字生命……未尝没有重新评估并放开的可能。”

“不要自欺欺人，图恒宇。这个可能性有多大，你心里清楚。”

“三年前，在月球上，您也见到了丫丫。”图恒宇拉开工服的拉链，拿出始终不离身的数据卡。“在550A中，她已经具备了自主意识。我知道那时候您也很激动。如果换成550C，她会实现怎样的成长，您不想看到吗？您真的甘心数字生命就此成为历史吗？”最后一句话，他说得很轻。

马兆默然片刻。“形势如此，现实不允许我们回头。向前看总好过困在过去。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，图恒宇，或许你可以试着向前迈一小步。”

图恒宇没有说话。他们陷入僵持，办公室静得只能听到电脑运行的声音。

与丫丫分别已有三年。图恒宇注视着面前的水杯，高强度工作一整天的大脑控制不住思维涣散。他回忆起他们一家人一起去陶艺教室的情景，丫丫稚嫩的小手摆弄着黏土，捏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兔子茶杯，兴高采烈地说要送给爸爸……过去藏匿在每一个角落，随时都有可能突然跳出来刺心裂肝。

丫丫还有以另一种形式活着的可能，她的妈妈呢？开启新生活，难道不是对永远留在过去的人的背叛吗？

图恒宇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，他实在是累了。

“比起我，马老师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。您不是也一直单身吗？需要的话，我也可以帮您留意一下。”图恒宇缓缓开口，一脸关切地看着马兆。

马兆皱起了眉头。图恒宇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“别来这套”。

他扯了扯嘴角，莫名地产生了一丝戏弄人的快意。

 图恒宇关门时仿佛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叹息。他听得不真，一时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。

一丝愧疚涌上他的心头。马老师一心为我好，他想。这些年自己孑然一身，如果世界上还有哪个人为他操心，真心希望他过得好，也只有马老师了。想到这里，他停住脚步，突然产生了回去找马兆说点什么的冲动。

然而，转身之际，突如其来的一阵头晕让图恒宇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。他下意识扶住墙壁，勉强稳住身体，胸前的数据卡从敞开的工服飞了出去，然后又砸回胸口。

中午晚上都没吃饭，应该是低血糖了。图恒宇紧紧握着数据卡，依靠着墙壁闭上眼休息。渐渐地，他感到血液逐渐回流到大脑。他慢慢睁开眼睛，失神地注视着数据卡，随后轻轻地贴在心口，重新拉上了拉链。

但丫丫在等着我。他转身离开，不再回头。